第(2/3)页 胡德山看着她的样子,忽然笑了。他想起自己刚学榨油时,也是这样,天天盼着能摸到木槌,觉得那是天下最神气的物件。如今想来,真正神气的不是木槌,是握着木槌的手,是藏在心里的那份认真。 第三天,胡小满去镇上取快递,是国外寄来的包裹,里面装着瓶用油坊菜籽榨的油,还有张照片。照片上,几个金发碧眼的人围着个铁锅,正用那瓶油炒菜,脸上的笑容看得清清楚楚。附言里说:“这油炒的土豆比黄油煎的还香,邻居们都要种菜籽,让我问问您,能不能再寄点种子。” 胡小满把照片贴在油坊的墙上,就在老照片旁边。两张照片,两个国家,却一样的热闹,一样的满是油香。小姑娘学徒指着照片上的铁锅问:“小满哥,他们的锅咋是黑的?跟咱的铁锅不一样。”胡小满笑着说:“那是平底锅,煎东西用的,等咱的菜籽再收几茬,也给他们寄口咱的铁锅,让他们尝尝爆炒的香。” 中午,老李头拄着拐杖来送铁箍,说是给新榨机做的,比上次的厚了半分。“我那徒弟打了五遍才成,”他得意地说,“你敲敲,声音脆不脆?”胡德山拿起小锤敲了敲,“当”的一声,响得能传到街对面。“好东西,”他赞道,“比你年轻时打的还结实。” “那是,”老李头往炕沿上坐,“老了才知道,慢工出细活。当年我总嫌你爹榨油慢,现在才明白,他那是把心思都揉进油里了,能不香吗?”他看着院里的新榨机,“这机器是快,但少了点人气,你还得常擦擦,让它沾沾咱的汗味,才好用。” 胡德山给老李头倒了杯茶,忽然说:“等木槌回来,咱仨老伙计喝两盅,就用新榨的芝麻油拌凉菜。”老李头眼睛一亮:“行啊,我再让老婆子蒸锅花卷,就着油吃,美得很。” 傍晚,夕阳把油坊染成金红色,新榨的菜籽油在陶瓮里泛着光,像装了半瓮夕阳。小姑娘学徒第一次试着榨油,木槌举得有点歪,砸在榨具上发出闷闷的响。“别怕,”胡德山站在旁边扶着她的手,“顺着劲儿来,就像给菜浇水,得知道根在哪儿。” 木槌落下,油顺着槽口慢慢淌出来,虽然不多,却清亮得很。小姑娘高兴得跳起来:“师傅,我榨出油了!”胡德山笑着点头:“嗯,比我第一次强多了。”他往油里滴了滴清水,油花散开得很慢,“你看,这油纯着呢,没掺一点假。” 胡小满举着手机,把这一幕拍下来,发在油坊的朋友圈里,配文:“新手上路,油香依旧。”没过多久,就收到好多点赞,其中有个陌生的头像留言:“等我放假,也来学榨油,行吗?”头像是片油菜花田,跟邮局邮票上的一模一样。 夜色漫上来时,油坊的灯亮了。胡家婶子在厨房炸丸子,油锅里的油花“滋滋”响,香味飘得老远。小姑娘学徒在给榨机上油,动作虽然慢,却学得有模有样。胡德山坐在门槛上,看着院里的一切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映着他脸上的笑,像个刚得到糖的孩子。 他忽然想起爹临终前的话:“油坊的日子,就像这榨油,一锤一锤砸下去,看着慢,其实每一下都没白砸。”他往榨机的方向看了一眼,那里空荡荡的,木槌不在,却好像还能听见它敲在榨具上的声音,咚,咚,咚,稳当,有力,一下接着一下,没有尽头。 胡德山半夜被窗外的雨声惊醒,披衣走到院里,看见新搭的遮雨棚被风掀了个角,雨水顺着缝隙往榨机上淌。他摸黑找来竹竿,踮着脚把棚布顶回去,竹梢划过铁皮发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,惊得院角的鸡笼里一阵扑腾。 “爹,我来吧。”胡小满举着灯从屋里出来,光柱在雨幕里晃出片昏黄。父子俩合力用麻绳把棚布捆紧,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,在领口积成小小的水洼。“这雨下得邪乎,”胡小满抹了把脸,“后院的菜籽地怕是要积水,明天得赶紧挖沟排排。” 胡德山没接话,手指摸着榨机的铁箍,雨水把铁件浇得冰凉,却浇不灭那股浸在木头里的油香。“你爷以前总说,油坊不怕雨,就怕人心潮,”他忽然开口,“只要心是干的,油就永远清亮。”灯柱里的火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幅被揉皱的画。 第二天天刚放晴,胡小满就扛着锄头去后院挖排水沟。刚下过雨的泥土黏得很,锄头下去能带起一大块泥疙瘩,砸在地上“噗”的一声。“小满哥,我来帮你!”小姑娘学徒背着小铲子跑过来,裤脚卷得老高,露出的脚踝上沾着泥点。 两人埋头挖沟时,胡德山蹲在菜籽地边,用手指戳了戳土坷垃。“这土湿得正好,”他捏碎块泥团,“等放晴两天,就能撒秋肥了。用草木灰掺着鸡粪,比化肥养地。”他忽然指着地埂上的几株杂草,“这些得除干净,它们抢菜籽的养分,跟做人一样,得学会把杂事撇开。” 小姑娘学徒边拔草边问:“师傅,草木灰咋烧才好?我家烧柴火,灰都是黑的,您这灰看着发白发亮。”胡德山笑了:“得用干透的玉米秆烧,火苗要匀,不能烧糊,烧出来的灰才白。你爷当年烧草木灰,能蹲在火堆旁盯一下午,说灰的成色不对,肥效就差三成。” 正说着,老木匠背着工具箱来了,裤腿上沾着泥,说是路过菜籽地时摔了一跤。“德山,你看我这新做的油勺,”他打开箱子,里面躺着几把梨木勺,勺柄上刻着缠枝纹,“特意留了点毛刺没磨,握着手感刚好,不像机器做的那么滑溜。” 胡德山拿起把油勺,指腹蹭过那些细小的毛刺,像摸着刚出生的小猫。“你这手艺,越来越精了,”他往老木匠手里塞了个刚摘的西红柿,“尝尝,后院种的,没打农药,酸得够劲。”老木匠咬了口,酸得直皱眉,却笑得眼角堆起褶:“比城里买的有滋味,这才是西红柿该有的味。” 下午,文化馆派人送木槌回来,还附了面锦旗,红底金字写着“匠心传承”。送锦旗的小伙子说,木槌在展柜里最受欢迎,好多人趴在玻璃上看,说能从包浆里看出岁月的样子。“有个老太太哭了,说想起她爹当年榨油的样子,”小伙子挠着头笑,“还问能不能摸一下,我们没敢让。” 胡德山把木槌放回老地方,用棉布蘸着桐油一点点擦,包浆被擦得发亮,像层流动的琥珀。“老伙计,委屈你了,”他对着木槌喃喃自语,“在外面没受欺负吧?”小姑娘学徒蹲在旁边看,忽然说:“师傅,木槌好像变亮了,是不是在馆里被人看精神了?” 胡小满把锦旗挂在“非遗”牌匾旁边,红配红,看着格外热闹。“爹,这下咱油坊更像样了,”他拍着锦旗上的金字,“下次来游客,就能跟他们说咱的木槌还去馆里‘出过差’。”胡德山瞪了他一眼:“别瞎嘚瑟,手艺好不在于这些虚头巴脑的,在于榨出的油香不香。” 第(2/3)页